巨大车轮停在薛府的朱漆高门,门前一对石狮怒目圆睁,镇着两侧青砖影壁。
“柳神医到!”
薛府高高的台阶前,两排穿戴整齐的健壮仆役,向后传话。
朱门大开,一位老者急匆匆跑出来,他神情紧张,目光紧紧盯着马车车厢。
一袭素色长衫的柳长风刚出马车,迎面就走来薛府的老管家。管家佝着腰,拉着柳长风就往里走。
“唉呀,神医终于来了,我家老爷可日日夜夜盼着您哪!”
老管家热情似火,柳长风被老管家扯着衣袖走,双脚运得飞快。
他有些困惑地张嘴,问道:“老管家,你家老爷怎么了?干甚么这般着急?”
老管家愁眉苦脸:“老爷子又病了,卧床不起,急需柳神医出手相助……”
“嗯?因何而病?”柳长风㤞疑。
他柳长风在七日前,在出城前,就曾为薛老爷诊疗过身子。当时经过治疗,薛老爷已然无碍,甚至活蹦乱跳,吃啥都么么香。
正常的说,短短七日,薛老爷的身体是不可能出大状况的。
并且,柳长风还不知道,在昨晚,薛老爷还好好在薛府宴庆生辰。
虽然出城救治难民三日,他并不清楚城内发生了什么事。
但能有什么大事,能影响到权势滔天的薛老爷?
等等,好像,的确有件大事……
金校尉口中的六千两赏银通缉令,柳长风刚踏进城,就在街上瞧见了。
只是当时民众汹涌澎湃,成堆围在贴有通缉令的墙面,柳长风根本挤不进去。
因此,柳长风还不曾亲眼目睹,那通缉令上,画的到底是谁。
柳长风思索间,老管家带着柳长风,绕过曲径水池,穿过亭台楼阁,一座气宇非凡的府邸就坐落在尽头。
这,是薛迩和,薛老爷的府邸。
此时,偌大的薛府静悄悄,来往的巡逻守卫训练有素,行走的壮硕身躯沉稳如山。明明像猛虎扑食一样蓄势待发,脚下的步伐却像猫,踏在坚实的廊道,不发出一点声音。
只有朔风吹过,檐角铜铎发出清冷的响声,更添一份肃穆的威严。
飞檐斗拱下,老管家气喘吁吁停在台阶,他转头回应柳长风的疑问,声音尖厉得有些颤抖:
“原先,托柳神医您的妙手,薛老爷的身体确是转为安康,昨晚还邀众老爷赴约,大办宴席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,老管家脸色一变,有些迟疑地附到柳长风耳旁低语。
“就在昨夜,薛老爷受到惊吓,犯了晕厥,此时,还在里边躺着呢。”
老管家神色隐晦,指了指身后府邸。门扉刻着华贵的雕花,屋檐隔开阳光,投下一片阴影。
“为何受惊?”柳长风疑惑。
老管家叹口气,有些难以启齿。
但神医相问,他还是要告知病人病因的。
“因为……因为,在昨晚,薛府——进贼了!”
柳长风呆呆愣在原地。
啊!管家说了什么?
贼?!!
“哈啾!”
在医馆,唐鸾揉了揉鼻子,心底泛起嘀咕。
真奇怪。
怎么突然打喷嚏了?不应该啊,我身体挺好啊!
昏暗的车厢内,唐鸾困惑地眨眨眼。借着烛光,她开始低头扫视自己的身体,检查衣装。
上身是生青色窄袖短衫,下摆是吴绫制的旋裙配袴。算是富足家庭的闺秀打扮,衣饰修身,勾勒出几分少女的风致。
贴身的衣装,才便于她行动嘛。
嗯,衣服穿得足够多。
看来不是因为衣服穿得少,才着凉打喷嚏的。
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?
准备潜进县衙门,窃视舆图的“贼人”——唐鸾皱起蛾眉,车厢烛火亮着微光,却驱不散唐鸾心头的疑云。
不管了,先加……
加衣服。
唐鸾又在车厢里翻出一件罩衣,轻纱拂过颈肩,白净如脂玉的肤色在纱下隐约浮现。
她将赤刀放回桌面,江有夏还趴着睡,丝毫没有醒的迹象。
看师父酣睡的模样,唐鸾有些无奈地摇头。
她只身下车,形体如轻盈的蝴蝶,起落间跃上医馆外墙。一眼望去,街上行人熙熙攘攘。
哦,墙的那边,是自由啊!
唐鸾飞扬眉角,激动地准备跃下墙,悄咪咪翻出医馆。
“哈啾!”
唐鸾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,鼻尖泛红,眼角还带起点点泪花。
怎么回事?难不成,是有人在背后说自己?
与此同时,薛府。
“进……进贼!你是说,薛府进贼了?”
富丽堂皇的薛家府邸外,柳长风听到老管家解释后,震惊得目瞪口呆。
他看向老管家,眉梢上挑,眼里显而易见的震撼。
“薛府”,和“进贼”——这两个词,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?
薛府在江城,不,甚至是在整个南方,都算是最得势的世家豪族。
其祖上就曾在煌煌焱朝上,官至三公,权倾朝野。
如今洐朝新立,也不过仅仅十七年。而薛家,是两百余年的势族,在地方具有根深蒂固的影响力。
贼人想潜入薛府,这富贵险中求的难度,无异于虎口夺食。
其戒备之森严,恐怕只有皇宫守卫可比。
而皇宫,怎么可能会失窃……
柳长风还不知道,二十年间,江有夏的“江麻子”名号彻底在北方响彻,而那追捕因窃走传国玉玺而发布的通缉令,足足三万八千两赏银的通缉令,还在飞往全国各地的路上,离江城还有一段距离。
此时,柳长风紧张得有些口齿不清:
“那贼是、是……谁啊?薛府里,可有什么线索?
应该,不会是江有夏吧?
贼人是昨夜入的薛府,可那时,江有夏还和他在马车里打滚呢……
柳长风在内心默默祈祷。
他心底不安,毕竟,真的太巧了。
刚好,江有夏回来;又刚好,薛府就发现了贼人潜入。
并不是,谁都有能力,可以秘密潜进薛府的。
他不太清楚江有夏在北方的“伟大事迹”,但柳长风很了解师兄的身手。
二十年前的江有夏就曾潜入贾府,如入无人之境,全身而退。
薛府虽比贾府戒严,可要真有贼能进,江有夏绝对榜上有名。
娘嘞!自从江有夏回来,这破事怎么越来越多了?
柳长风心底发狠,不行,师侄和江有夏,必须隔开。
不能让混蛋师兄,带坏懵懂的唐鸾……
此时的柳长风,还误以为六千两赏银的大贼是江有夏,全然没想过,懵懂的师侄,才是当夜入薛府的人……
少女悠然自得漫步在江城长街,唐鸾一身低调的生青,隐入人行如织的集市。
她其实更喜欢红色。轻盈的绸缎像火一样张扬热烈,就如赤刀那般傲气,不加掩饰,在天地间显现斩断一切的锋芒。
不过,出于潜行的需要,不能打扮得太过显眼。绸缎也只许权贵使用,平民穿戴则会逾矩受罚。
在柳长风和薛府管家交谈之际,唐鸾就像飞出牢笼的雀鸟,在南方最繁华的城街中心左顾右盼,商贩的摊位上,有许多她未曾见过的新奇玩意。
东海捞来的蓝鲛珠?南山运来的檀龙茶?还有……
唐鸾自幼在北方生活,这次江有夏和她南下江城,也是唐鸾第一次来到南方,见识江城的风土人情。
在两个半月一路南逃的途中,唐鸾就只能待在马车上,望着苍白的天空和低沉的土地。
偶尔,只有孤鸟在飞过,孤寂的鸣叫从天边隐隐传进她的耳朵。
这可真的快闷坏她了。
如今从医馆偷偷跑出来,自然要尽情逛一逛。
“唉,姑娘,我这有一套上好的妆奁,您要不要过来掌掌眼?”
周围的商贩们瞧见唐鸾的打扮,心底纷纷赞叹,不知是哪家的闺秀,一个人跑出来到集市玩闹。
唐鸾笑着摇摇头,看见另一处街角又有杂戏表演,许多人围观在叫好。
唐鸾一双眼眸亮起,像是雀鸟发现谷粒,激动地跑了过去,穿着素绢软鞋的脚踏出一片月白色的残影,混在人群里,和旁人一样鼓掌喝彩。
长街万象,唐鸾一蹦一跳,清丽的身影,踩在千年古城的青石板,优美得像是一幅画。
师叔还在薛府,慢慢逛,不急呢。
老管家又喘一下粗气,刚才着急拉柳长风进薛府,养尊处优的他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面对柳长风的不可置信,老管家早有预料。当夜若不是他亲眼目睹,不然旁人与老管家讲,他也是不信的。
想起后半夜混乱的宴席,老管家至今仍心有余悸。
冷风中夹带奢迷的檀香,老管家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,他看着柳长风,颤抖的声音随风散开。
“你这段时间不在江城,可能不知道,江城,来了个大盗!”
虽然在城外听过金校尉说过同样的话,但柳长风还是心下一惊。
柳长风面上不动声色,试探地问道:
“是六千两赏银的那个么?”
“对,看来柳神医已经知道了啊……”
老管家有些迟疑地点头。
贼人的通缉令贴满全城,柳神医虽然在城外,但这事动静闹得太大,他知道也属实正常。
那人夜闯薛府,薛老爷受惊过度,那么,这件事性质就变了。
闯的是权贵府邸,后果自然严重些。
薛家对外封锁了消息,平头百姓还不清楚薛老爷因此病倒,只知道江城来了个大盗,民间因此掀起满城风雨。
薛家不惜出六千两,也要让官府缉捕他。全城封锁下,那贼人必然还困在城里!
站在老管家面前,柳长风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难道,真的是江有夏那个混蛋……
“其实那贼人只是走在宴会屋子瓦顶,被守卫发现后,他便径直逃走,不知去向”。
“没有人看清那贼的脸,只知道他穿着一身显眼的白,黑夜中诡异的身形……”老管家顿了顿,目露惊惧:“像鬼一样……”
能进守卫森严的薛府,不是虚无缥缈的鬼,又是什么?
“并且,很奇怪,事后薛府彻命排查,想知道那贼偷了什么,但最后,只有一个饲马的伙夫,颤颤巍巍向主家报告,称马饲料被偷了……”
老管家苦笑:“可怎么可能呢?那贼怎么进了薛府就只偷马饲料呢?那贼必有其他不可告人的企图!”
“在那之后,薛老爷一想到那名图谋不轨的贼人,就曾站在他头顶的瓦片上,生死就在一瓦之间,薛老爷就几近恐惧,至今,仍卧床不起……”
老管家摇了摇头,叹道:“不说了,神医,我们先进去吧。”
柳长风点点头,跟在管家身后,一步跨进府邸门槛。
虽然,他还想知道,关于那名出现在薛府贼人的更多信息。但眼下,还是先进去治病吧。
待视诊结束,离开薛府;再去街坊,详细看看通缉令也不迟。
对了,还得到杏酪斋一趟,小师侄那么活泼好动,应该还在医馆,翘首以待了吧?
想起唐鸾那双明净的眼睛,柳长风不禁浮现慈祥笑容,脚下的步伐,也愈加有力。
县衙青砖墙下,行走过的男人女人纷纷侧目,看站着墙下的可爱少女。
唐鸾呆呆的站在街道中央,她歪着头,看墙上盖着官印的大纸。
“咦……这里……有张通缉令!”